「09」

  

  “将军……”

  看到景元时，积累四年的思念终于压抑不住，从心底的缝隙一点一点渗出，于是那道缝隙越来越大，不容忽视。他的心里破了一个口子，被封印在深渊之中多年不闻不问的苦涩心事，孤魂野鬼般四散逃逸，在体内乱窜。过度的情热几乎让他窒息，彦卿全身战栗着，再站不稳，顺着案几一点点滑落，跪在地上。

  将军明日差人来看，发现我因为没有挺过雨露期而暴毙，倒也十分轰动。他趴在湿热的桌面上无端地想着，低低笑了出来。

  居然是死于景元的信香。

  那是景元的生辰。他躲在殿外的老槐树上。一整日都没有见到景元，等到他的将军出现时，树影横斜，已是黄昏。他跳下去扑到景元怀里，高大的将军趔趄一下，却紧紧搂着他。他莫名就感觉到他的低落，他问，将军你怎么了。景元不说话，摇摇头。他好像闻到血腥味，可他知道将军是天乾，天乾的信香有很多种，丹鼎司的先生说询问他人信香是极度失礼的事情。于是他安安静静地搂着景元的脖子，呼吸也不敢太用力。景元抱着他，一点点地，矮下身，躺在松软的草地上。

  “将军是累了么。”

  彦卿让他的头发弄得有些发痒，握住那缕白发，拨到另一边去。景元揉着他的脑袋嗯了一声，声音缱绻又疲倦。

  “梅姨给彦卿温了红豆汤，彦卿每次练剑累了，喝上一碗便好了。今天彦卿不觉得累，彦卿把红豆汤留给将军。”

  他们在草地上躺到了日头落尽。闭目将军搂着他难得真正睡得安稳。看着白发将军安静的睡颜，彦卿不知怎么，像小狗一样，用嘴唇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，见人没有反应，又蹭一下，而后像是只小小团雀，欢喜地把头埋在他颈窝。

  再醒来时，天还未大亮。云雀在窗外啼叫。彦卿伏在案上，只觉四肢百骸酥软异常，身下黏腻不堪。

  不知怎么梦到了往事，梦里那似有若无的血腥还萦绕在鼻尖。现在他知道那不是景元的信香，他那时候是真的受伤了。

  可那与他有什么干系呢。

  彦卿恍然想起四年前，也是在这里，听着云雀凄惨的声音，他同样狼狈地收拾自己。这种荒唐的梦加上并不美好的回忆挤上心头，他醒来怅然一会儿，不禁感叹真是流年不利。

  彦卿软软地支起身子，心下一惊。他从镜中看到一个，未得到安抚、春情烂漫的坤泽。镜中人发丝凌乱，眼尾含情，双颊绯红，这竟然是自己。

  自分化起，他的雨露期便失常，来得紊乱又汹涌。情欲似是一场凌迟，绵长地折磨他。

  当姬子杨叔破门而入时，狭小封闭的房间内弥漫着浓郁的苦橙和血腥味，少年横卧于地，像是随意遗弃的破布娃娃。被自己咬伤的手腕血迹斑斑，饮了血的葵木疯长，繁茂的枝叶垂到地上将凌乱不堪的少年埋葬。

  之后姬子带着形销骨立的少年遍访名医，接受各式各样的调理，浓酽的汤药喝了一碗又一碗，却丝毫不见好转。

  直到贝洛伯格地下诊所的女医生提议，不如找一位固定伴侣，虽不能完全根治紊乱，但至少可以抵消痛苦。

  是啊，地坤与天乾结合，世间最理所应当的事情。

  “我看穹就很好。”

  回去的路上姬子说，虽然看上去挺不靠谱，但实际上还挺靠谱。

  彦卿听着这句自相矛盾的评价，说还是算了吧。

  “怎么，有喜欢的人了?”

  彦卿怔愣，“我不知道。”如果说有谁可能让他挂念，那他非常思念景元。过往他只当是对长辈的依恋，直到他开始在雨露期频繁地出现幻觉，景元的眼睛直白地盯着自己，他的头发搔在脖颈上，他手心的温度滚烫，还有他拥抱的力度，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。这些臆想比情热更折磨他，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。那会是喜欢么，一个孩子对长辈的孺慕甚至是意淫，可以是喜欢吗。这样不伦不类的感情，会是爱吗。

  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又说了一遍。

  

  姬子何其聪明，知道他少年心事，便不再追问，只说当务之急还是解决他的雨露期，“我们都不希望看你被折磨成这样。”

  之后过了一天，姬子又来找他，苦口婆心给他分析，“列车上只有老杨和穹是天乾，老杨说他会有负罪感，但你如果愿意，他可以效劳。穹说愿意帮忙。那小子，别看平常躲着你，其实还怪喜欢你的。”

  彦卿后知后觉地想，原来穹一直在躲着我么。他在自己堆砌的高墙内封闭太久，对周遭的人事物鲜少关注。迟钝又麻木，行尸走肉一样，他的灵气早在四年前那个早晨随着烛火一并燃尽了。

  “只是借用信香。”姬子语重心长地劝他。

  “你喜欢的人，他在仙舟是么？如果你这样放任雨露期，活下去都是个问题，更别提去找他。”

  喜欢的人。

  他想到景元在冰棺前生死不论的说法，想到自己被剖开肚肠任人鱼肉时，景元置之身外的冷漠眼神。他想到自己在雨露期濒死的窒息感和堕落欲海的耻辱，这些痛苦将骨肉研碎，榨出丝丝缕缕的恨意。他该恨他，又怎么会喜欢他。

  

  手腕上缠绕的纱布又渗出血迹。

  “彦卿，没有心悦的人。”彦卿盯着它，笑了一下，即便它仿佛是一声恸哭。